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皮村位于北京的东五环之外,靠近首都国际机场。袁凌从昌平过去,路程远且曲折——先坐5号线月,袁凌第一次站在皮村的主街道上,这里面积不足3平方公里,是17000余名打工者的栖身之地,住宅区外环绕的是面积10倍以上的工厂区。
2005年,公益机构工友之家搬到这里,随后陆续搭建了一系列文化活动空间,包括2008年开馆的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。2014年,工友之家开办了文学兴趣小组,每周日晚七点半,这里聚集起一群对文学写作和阅读有兴趣的工友,和来自高校、科研机构的授课老师。2017年,《我是范雨素》走红,文学小组走入大众视野。皮村,渐渐成为了全国工友心中的梦想地标。
第一次参加皮村的文学课后,袁凌拜访了“大嗓门”的史鱼琴,又认识了同样做育儿嫂的林巧珍。他隔段时间就去诗人小海的二手服装店逛逛,也和编辑万华山成了朋友。他成了文学小组的一位讲课老师,手把手帮大家改稿子。在文学之家召集人付秋云的邀请下,袁凌开始参加每年度新工人文学奖的评选,负责非虚构类作品。他和更多文学小组的成员熟悉起来,明白他们“在底层辗转挣扎的过去、卑微辛劳的日常和在缝隙中曲折生长的梦想”。日积月累,他和他们“似乎成了无从分割的一类人”。
2023年夏天,袁凌目睹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和文学小组早期上课教室被拆除。在此之前,因为疫情反复,文学小组的活动被迫迁移线上,皮村数次封闭,一些生计无着的小组成员先后离开了北京。去年皮村文学小组作品集《劳动者的星辰》的出版和众人的坚持,成了寒冬中“唯有的一股春意”。袁凌感到某种迫切,要为这个群体留下一份记录。
他在皮村租了一间600块的房子,面积七八平米,没有卫生间和厨房,也没有空调暖气,但阳台可以观望皮村主街,足够靠近这里的烟火和人。跨越七年的交往也让这群“栖居在城市边缘仰望星空的异性兄妹”,在袁凌的生命里刻下长久的印记,也便有了《我的皮村兄妹》这部作品。
界面文化:你的新作名为《我的皮村兄妹》,你曾说自己在皮村遇到这一种一群人,天然有种亲近感,为何会有这样的感受?
袁凌:因为我和他们有一些地方很相似。比如我们都住在城中村里。刚认识他们的时候,我住在昌平燕丹村,我当时从一个小区搬到城中村,小海、万华山和另两位文学小组工友帮我搬的家,他们都到我那边城中村的房子玩过。我喜欢城中村的烟火气,大家之间的界线没那么分明,可以比较随意地生活。我小时候就住在大杂院里,孩子多,我也喜欢热闹。这也和我以前做记者的经历有关,我对于城中村的环境觉得很熟悉。
从我的身份来说,我是一个特别有漂泊感的人,我没有北京的户口和社保,没房没车。他们做体力劳动,我做脑力劳动——说到底,都是没有体制内身份和稳定保障的劳动者。从这个意义上来说,我跟他们在一起其实还蛮舒服的。
在皮村这一个地区,因为大家都没有怎么成名、都不是主流文学圈的人,你们可以真诚地在一个很自然的状态下谈谈文学、分享经验。包括在皮村文学小组的文学课程,我会手把手地帮他们修改。这些都让我感到怀念和亲切。
袁凌:有,因为他们一开始谁也不知道我是作家,知道之后也不认为我是一般意义上的那种作家。因为我外表看起来不大像一个作家,我做的是非虚构,他们可能也觉得非虚构不正牌、不主流。
袁凌:他们有一些打破常规的地方,比如我看到有个月嫂的日记时都惊呆了,因为我没有想到一个底层的人在夫妻的性上面会那么大胆。我也没想到,他们会读很多书,而且记忆力很好,会引用一些典故,不管是范雨素还是史鱼琴,都有这种能耐。小海的诗也让我感到超出以往的认知,他对鲍勃·迪伦体会得非常深入。
在生活经验上,他们会填补一些空白。比如皮村虽然有澡堂子,但起步价18元,他们好多时候连这个钱也不想出,就想到了“晒水”。晒水的经验对我来说是新的。用农夫山泉或者娃哈哈那种塑料桶,一打一桶水,把标签一撕,放到太阳底下晒,到晚上差不多就晒得非常热了,尤其是夏天,用它来倒在头上或者擦澡,甚至还要再兑点凉水进去。用他们的话来说,晒出来的水——相比烧出的热水——有一种阳光抚摸你的感觉。
我对体力劳动也有了新的认知。王海军是文学小组成员,他叫过两次拆展、布展的活。每叫一个人有一二十块的提成,有一次他叫不到人临时想到了我,另有一次是他带我去的。我看到很漂亮光鲜的展览,转眼就变成一片狼藉了。幕墙板子被放倒后,抬起来比王海军说的要沉得多。最后回收板材装车,是两个工人抬着,递给垛得很高的卡车上的人码放,最大的几块板子要四五个人一起抬,上面接的人也有三个,一旦失手可能会出人命。他们从下午四点一直干到晚上十点半,为了节约15块钱的餐费,中间没人提出来要吃饭。第二次回来以后,我就病倒了,后来再也不敢接受王海军的邀请了。我重新认识到,社会的根基还是由体力劳动构建起来的——高楼大厦里的展览,地铁等各种设施,包括外卖、快递、家政这些服务,都是人的汗水堆出来的,不是我们敲几下键盘就能够实现的。
界面文化:在你看来,对他们来说,文学写作是繁重体力劳动下的“逃生”或消遣吗?
袁凌:我觉得是都有的。我把人的生存分为三种,资源性生存、创造性生存和劳动性生存。
资源性生存是中国人梦寐以求的,占有资源,然后靠资源生活得有余裕,体制内外都有这种,体制内更明显,皮村的人显然不是这样生存的。
文学其实是一种创造性生存。但当你达不到创造性生存,你可能就会选择劳动性生存,皮村的人在这两种之间摇摆。若能够创造性生存,谁不愿意有成就感,这好像是神安置在人心中的一种需求。在皮村,有些人外表看起来跟文学完全不搭界,比如一些月嫂,比如王春玉,那么结实,一看就是一个出身的保安,但他们有这么一个天性,正好有皮村这么一个地方,他心里那个种子本来可能已没感觉了,被柴米油盐卖力气僵化掉了,到了这里,它就又开始萌芽了。
皮村的很多人还处在过渡期,本质上来说还不是真正的专业作家,能靠写作吃饭,但也不排除他们有一个梦想。像小海这种他会很苦闷,因为他压的宝重,还有一些压的宝没那么重,比如几个月嫂,她们可能把写作更多当作业余爱好,这种人更能接受现状。
界面文化:近两年,《我在北京送快递》《我在上海开出租》等基层非虚构作品流行,2022年皮村文学小组作品集《劳动者的星辰》出版。你认为素人写作的优势和劣势是什么?
袁凌:他们有那样的生活经历,这些经验写出来有一种最原始的真实,这是他们的一个优势。
劣势我想可能是时间的限制。他们没那么多的工夫来写,生活的压力很大,比如月嫂史鱼琴,她可能一上户,手机都不让看,更何况写东西。
另一方面,对于他们来说,走出自身视角去思考整个社会的问题,这是比较难的,他们只能从自己的经验出发,这也关系到他们的写作能走多远。
界面文化:非虚构专业作家和素人作者,两者是什么关系?素人的写作对你会有启发吗?
袁凌:我写皮村跟他们写皮村是可以共存的,是互补的关系。一方面没有人写皮村群像,我可以有这么一个机会和空间,用不同的视角去写;另一方面,他们自己写自己容易不够客观,别人写他们又可能不像他们自己写的那么贴切和深入。
小海写过一个在东莞工厂里写诗的故事,当时我已经把他的故事写好了,后来发现他自己写了这样一个故事,里面有几点挺有意思,比如他写自己痴迷、模仿鲍勃·迪伦和汪峰,我就会引用一些,让我写的故事更丰满。
界面文化:书中写某个月嫂和小海的两篇都涉及到了“性”的部分,这类话题可能有触犯隐私的风险。你在写作时如何把握边界?
袁凌:我和小海聊得很深入,包括他的隐私,你不跟他有多年交往是很难去知道的,也很难体会到他的困境。认识他那么多年之后,他对我说,他过年回河南老家,村里有两个单身汉,活到50多觉得活得没意思,自杀了;如果他活到50岁,也是这样默默无闻也没有成家的话,到时候也不想活了。一个30多岁、热爱诗歌、看起来很有活力的人,在你面前很平静地告诉你,如果他活到50岁也是那样的话,他就自杀,是非常震撼的。
在写作的时候,如果是纯粹的猎奇我是不写的,但如果这个对呈现人物的性格有作用就会写,比如那位月嫂大胆的。外界观念会觉得底层的生活就是卑微苦难,其实他们生活还是有精彩的一面,所以我就写了。那位月嫂后来真正看到书,我给她用了化名,并没有修改这部分内容,她也是认可的。小海的部分我是征求过他的意见的,他一开始觉得不行,我和他沟通,说其实这段经历不涉及道德问题,反而会让大家觉得他更丰富一些,后来他同意了。书里笼统写了万华山的一段初恋,原稿写得要更直接一些,但华山看了之后有一些顾虑,我征求他的意见之后,在书里做出了一些修改,他的“尺度”可能没小海那么大,我也尊重他。
在想写这本书的时候,我和他们一个个说过,我会明白地告诉他们,我要专访你,我要写一本书。我是没有含糊的。在访谈之后,如果觉得涉及到隐私的部分把握不住,我会跟他们确认一下他们的想法。
至于非虚构怎么把握隐私的边界,如果你扩大了隐私的范畴,一定什么书也写不了。所以我觉得并没有固定的界线,只要不是造谣他的道德问题,这个尺度是可变的。关键还是态度,你跟他交往的够不够深,你是不是目的性很强地去采访他。如果你是写他的人生故事,给他主体性,他其实是高兴的;如果你把他当成一个研究的样本,你不是为了写他,是为了借他写社会现象,他可能感觉不到你对他的尊重,就会生气。
界面文化:《我的皮村兄妹》没有采用社会学的视角,而选择写人物群像,这是你更擅长的领域和写法吗?从《寂静的孩子》《生死课》到《我的皮村兄妹》,你如何选择书写的对象与主题?
袁凌:现在有大量的“非虚构写作”,但是“非虚构文学”这个概念没有被提出来,其实我做的始终是“非虚构文学”。“非虚构写作”可以包容更大范围的、带有文学性的文本创作活动,比如从社会研究、知识性、旅行见闻等出发吸纳文学性的创作,它的价值主要在于社会意义;“非虚构文学”必须是以写人或者其他生灵、写人的生活为根本目的,它的意义主要是文学本身。这两者是同心圆的关系。
回头来看,我的非虚构写作主要是关心个体和群体的人本身,不是聚焦某种社会现象,或者说提供某种典型样本。《青苔不会消失》是各类底层边缘人群和生活场景的集合,《寂静的孩子》是系列留守和流动儿童的故事集合,《生死课》是《我的九十九次死亡》的续集,依旧是普通人生死的故事系列,《汉水的身世》虽然不是故事集合,但仍然是以一条河和它的子民为书写对象,是生命、存在而不是样本、主题式的写作。
《我的皮村兄妹》里的这群人,和他们相遇的头5年,我都没有想到要写他们。我遇到这些人,相处得愉快,也许在某一天我会写,但不是一定要写——我写非虚构一直是这个态度。在皮村文学小组做志愿者的时候,我上文学课,帮他们改稿子,给他们当评委,在日常相处中逐渐了解了他们的生活。2022年确定要写这本书的时候,我联系了他们中的30多个工友,一个一个去做专访,最后集中写了13个人的故事。
贾晓燕在工友之家库房挑货忙碌(贾晓燕,1977年生,内蒙古乌兰察布市人,皮村工友之家工作人员,二手商店店员)
界面文化:你曾在皮村租房生活半年,未来还会用类似“体验式”生活来写作吗?
袁凌:体验性现在是对非虚构文学一个比较大的要求,因为当下调查性已经谈不上很多了,这种情况下,你必须加强体验性。体验性就是一种真实感吧。真实感分两种,一种是还原真相,另一种就是真实的体验,强调在场感、亲临其境感。
当时我感到应该顺应这种对体验性的要求。《汉水的身世》有强大的调查性,《我的皮村兄妹》没那么强的调查性,它也不是一个大的公共事件,它就有很强的体验性。
但我觉得如果一直要求体验性,也不算是文学的正途,它会束缚文学的思辨力和客观性,对作家也是苛刻的。如果把每个人束缚成非要是快递员写的送快递我才能看,另外一个人写的就不能看,非要是女人才能写女人、男人才能写男人,非要是一个行业的人才能写这个行业的人,那么最后文学就变成一个行业实录了,就没有那种全局性的、综合性的、超越性的东西了。比如像史铁生这样的作家,他坐在轮椅上,他怎么去体验呢?还有余华、莫言这样的作家呢?所以我觉得这只是一个暂时的潮流,但是当下它的出现是合理的。
即便现在体验性那样的火,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吧。这里面也有年龄的原因。叫我一起拆展、布展的王海军已经50岁了,过几天就会生一场病,就会去黑诊所看一看,体力活太累了。还有些极端的情况,比如尹各庄整改以前的大旱厕,入口一片汪洋,里面苍蝇都没法落脚,我始终没习惯那个地方,我不知道小海是怎么忍受下来的。
未来,对于非虚构文学,我觉得体验性和调查性应该两者并重,达到一定的公共性。这个事情有一定的社会意义,有一定值得去追究的真相,同时又有比较好的身临其境感,有生活的经验在里面,这样两者结合在一起会好一些。
袁凌:我还没有着手写,但是我肯定会继续写下去的,因为我也只有靠这个来生活,就像一首歌里面唱的,“我没有歇下的权利,只能不停地往前飞。”靠写作换得口粮之外,我希望我写的文字是有意义的、是关心人的,而不是其他的一些东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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